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

话说宝钗湘云计议已定,一宿无话。次日湘云便请贾母等赏桂花。贾母等都说道:「倒是他有兴头,须要扰他这雅兴。」至午,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、凤姐,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。贾母因问:「那一处好?」王夫人道:「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,就在那一处。」凤姐道:「藕香榭已经摆下了。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,河里的水又碧清,坐在河当中亭子上,不敞亮吗?看看水,眼也清亮。」贾母听了,说:「很好。」说着,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。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,四面有窗,左右有回廊,也是跨水接峰,后面又有曲折桥。众人上了竹桥,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,口里说道:「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,不相干,这竹子桥规矩是硌吱硌吱的。」

一时进入榭中,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,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,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具各色盏碟。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,这边另有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。贾母忙笑问:「这茶想的很好,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。」湘云笑道:「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。」贾母道:「我说那孩子细致,凡事想的妥当。」一面说,一面又看见柱子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,命湘云念道:

芙蓉影破归兰桨,菱藕香深泻竹桥。

贾母听了,又抬头看匾,因回头向薛姨妈道:「我先小时,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,叫做什么枕霞阁。我那时也只象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,同着几个人,天天玩去。谁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,几乎没淹死,好容易救上来了,到底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。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,就是那碰破的。众人都怕经了水,冒了风,说了不得了,谁知竟好了。」凤姐不等人说,先笑道:「那时要活不得,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?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,神差鬼使,碰出那个坑儿来,好盛福寿啊。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,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,所以倒凸出些来了。」未及说完,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。贾母笑道:「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,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!恨的我撕你那油嘴。」凤姐道:「回来吃螃蟹,怕存住冷在心里,怄老祖宗笑笑儿,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。」贾母笑道:「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,我倒常笑笑儿,也不许你回屋里去。」王夫人笑道:「老太太因为喜欢他,才惯的这么样,还这么说,他明儿越发没理了。」贾母笑道:「我倒喜欢他这么着,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。家常没人,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,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。没的倒叫他们神鬼似的做什么!」

说着,一齐进了亭子。献过茶,凤姐忙安放杯箸。上面一桌,贾母、薛姨妈、宝钗、黛玉、宝玉;东边一桌,湘云、王夫人、迎、探、惜。西边靠门一小桌,李纨和凤姐,虚设坐位,二人皆不敢坐,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。凤姐吩咐:「螃蟹不可多拿来,仍旧放在蒸笼里,拿十个来,吃了再拿。」一面又要水洗了手,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。头次让薛姨妈,薛姨妈道:「我自己掰着吃香甜,不用人让。」凤姐便奉与贾母。二次的便与宝玉。又说:「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。」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,预备着洗手。湘云陪着吃了一个,便下座来让人,又出至外头,命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送去。又见凤姐走来道:「你张罗不惯,你吃你的去,我先替你张罗,等散了我再吃。」湘云不肯,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席,让鸳鸯、琥珀、彩霞、彩云、平儿去坐。鸳鸯因向凤姐笑道:「二奶奶在这里伺候,我可吃去了。」凤姐儿道:「你们只管去,都交给我就是了。」说着,湘云仍入了席。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了个景儿。

凤姐仍旧下来张罗。一时出至廊上,鸳鸯等正吃得高兴,见他来了,鸳鸯等站起来道:「奶奶又出来做什么?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!」凤姐笑道:「鸳鸯丫头越发坏了!我替你当差,倒不领情,还抱怨我,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。」鸳鸯笑着,忙斟了一杯酒,送至凤姐唇边,凤姐一挺脖子喝了。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,那凤姐也吃了。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,凤姐道:「多倒些姜醋。」一回也吃了,笑道:「你们坐着吃罢,我可去了。」鸳鸯笑道:「好没脸!吃我们的东西!」凤姐儿笑道:「你少和我作怪。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,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。」鸳鸯红了脸,咂着嘴,点着头道:「哎,这也是做奶奶说出来的话!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!」说着站起来就要抹。凤姐道:「好姐姐!饶我这遭儿罢!」琥珀笑道:「鸳丫头要去了,平丫头还饶他?你们看看,他没吃两个螃蟹,倒喝了一碟子醋了!」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螃蟹,听如此奚落他,便拿着螃蟹照琥珀脸上来抹,口内笑骂:「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儿……」琥珀也笑着往傍边一躲。平儿使空了,往前一撞,恰恰的抹在凤姐腮上。凤姐正和鸳鸯嘲笑,不防吓了一跳,「嗳哟」了一声,众人掌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。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:「死娼妇!吃离了眼了!混抹你娘的!」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,亲自去端水。鸳鸯道:「阿弥陀佛!这才是现报呢。」贾母那边听见,一叠连声问:「见了什么了,这么乐?告诉我们也笑笑。」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:「二奶奶来抢螃蟹吃,平儿恼了,抹了他主子一脸螃蟹黄子:主子奴才打架呢!」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,也笑起来。贾母笑道:「你们看他可怜见儿的,那小腿子、脐子给他点子吃罢。」鸳鸯等笑着答应了,高声的说道:「这满桌子的腿子,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。」凤姐笑着洗了脸,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。

黛玉弱不敢多吃,只吃了一点夹子肉就下来了。贾母一时也不吃了。大家都洗了手。也有看花的,也有弄水看鱼的,游玩了一回。王夫人因问贾母:「这里风大,才又吃了螃蟹,老太太还是回屋里去歇歇罢。若高兴,明日再来逛逛。」贾母听了,笑道:「正是呢。我怕你们高兴,我走了,又怕扫了你们的兴;既这么说,咱们就都去罢。」回头嘱咐湘云:「别让你宝哥哥多吃了。」湘云答应着。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:「你们两个也别多吃了。那东西虽好吃,不是什么好的,吃多了肚子疼。」二人忙应着。送出园外,仍旧回来,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。宝玉道:「也不用摆,咱们且做诗。把那大团圆桌子放在当中,酒菜都放着。也不必拘定坐位,有爱吃的去吃,大家散坐,岂不便宜?」宝钗道:「这话极是。」湘云道:「虽这么说,还是别人。」因又命另摆一桌,拣了热螃蟹来,请袭人、紫鹃、司棋、侍书、入画、莺儿、翠墨等一处共坐。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,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,只管随意吃喝,等使唤再来。

湘云便取了诗题,用针绾在墙上。众人看了,都说:「新奇!只怕做不出来。」湘云又把不限韵的缘故说了一番,宝玉道:「这才是正理。我也最不喜限韵。」黛玉因不大吃酒,又不吃螃蟹,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,倚栏坐着,拿着钓杆钓鱼。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,玩了一回,俯在窗槛上,掐了桂蕊,扔在水面,引的那游鱼洑上来唼喋。湘云出一回神,又让一回袭人等,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。探春和李纨、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。迎春却独在花阴下,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。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,一回又俯在宝钗傍边说笑两句,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,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,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。

黛玉放下钓杆,走至座间,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,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。丫头看见,知他要饮酒,忙着走上来斟。黛玉道:「你们只管吃去,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。」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,却是黄酒,因说道:「我吃了一点子螃蟹,觉得心口微微的疼,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。」宝玉忙接道:「有烧酒。」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,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。宝钗也走过来,另拿了一只杯来,也饮了一口放下,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《忆菊》勾了,底下又赘一个「蘅」字。宝玉忙道:「好姐姐,第二个我已有了四句了,你让我做罢。」宝钗笑道:「我好容易有了一首,你就忙的这样。」黛玉也不说话,接过笔来把第八个《问菊》勾了,接着把第十一个《菊梦》也勾了,也赘上了一个「潇」字。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《访菊》也勾了,也赘上一个「怡」字。探春起来看着道:「竟没人作《簪菊》?让我作。」又指着宝玉笑道:「才宣过: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,你可要留神。」说着,只见湘云走来,将第四第五《对菊》《供菊》一连两个都勾了,也赘上一个「湘」字。探春道:「你也该起个号。」湘云笑道:「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,我又不住着,借了来也没趣。」宝钗笑道:「方才老太太说,你们家里也有一个水亭,叫做枕霞阁,难道不是你的?如今虽没了,你到底是旧主人。」众人都道:「有理。」宝玉不待湘云动手,便代将「湘」字抹了,改了一个「霞」字。

没有顿饭工夫,十二题已全,各自誉出来,都交与迎春,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,一并誉录出来。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。李纨等从头看道:

忆菊 蘅芜君

怅望西风抱闷思,蓼红苇白断肠时。空篱旧圃秋无迹,冷月清霜梦有知。念念心随归雁远,寥寥坐听晚砧迟。谁怜我为黄花瘦,慰语重阳会有期。

访菊 怡红公子

闲趁霜晴试一游,酒杯药盏莫淹留。霜前月下谁家种?槛外篱边何处秋?蜡屐远来情得得,冷吟不尽兴悠悠。黄花若解怜诗客,休负今朝挂杖头。

种菊 怡红公子

携锄秋圃自移来,篱畔庭前处处栽。昨夜不期经雨活,今朝犹喜带霜开。冷吟秋色诗千首,醉酹寒香酒一杯。泉溉泥封勤护惜,好和井径绝尘埃。

对菊 枕霞旧友

别圃移来贵比金,一丛浅淡一丛深。萧疏篱畔科头坐,清冷香中抱膝吟。数去更无君傲世,看来惟有我知音!秋光荏苒休孤负,相对原宜惜寸阴。

供菊 枕霞旧友

弹琴酌酒喜堪俦,几案婷婷点缀幽。隔坐香分三径露,抛书人对一枝秋。霜清纸帐来新梦,圃冷斜阳忆旧游。傲世也因同气味,春风桃李未淹留。

咏菊 潇湘妃子

无赖诗魔昏晓侵,绕篱欹石自沉音。毫端蕴秀临霜写,口角噙香对月吟。满纸自怜题素怨,片言谁解诉秋心?一从陶令评章后,千古高风说到今。

画菊 蘅芜君

诗馀戏笔不知狂,岂是丹青费较量?聚叶泼成千点墨,攒花染出几痕霜。淡浓神会风前影,跳脱秋生腕底香。莫认东篱闲采掇,粘屏聊以慰重阳。

问菊 潇湘妃子

欲讯秋情众莫知,喃喃负手扣东篱:孤标傲世偕谁隐?一样开花为底迟?圃露庭霜何寂寞?雁归蛩病可相思?莫言举世无谈者,解语何妨话片时?

簪菊 蕉下客

瓶供篱栽日日忙,折来休认镜中妆。长安公子因花癖,彭泽先生是酒狂。短鬓冷沾三径露,葛巾香染九秋霜。高情不入时人眼,拍手凭他笑路旁。

菊影 枕霞旧友

秋光叠叠复重重,潜度偷移三径中。窗隔疏灯描远近,篱筛破月锁铃珑。寒芳留照魂应驻,霜印传神梦也空。珍重暗香踏碎处,凭谁醉眼认朦胧。

菊梦 潇湘妃子

篱畔秋酣一觉清,和云伴月不分明。登仙非慕庄生蝶,忆旧还寻陶令盟。睡去依依随雁断,惊回故故恼蛩鸣。醒时幽怨同谁诉:衰草寒烟无限情!

残菊 蕉下客

露凝霜重渐倾欹,宴赏才过小雪时。蒂有馀香金淡泊,枝无全叶翠离披。半床落月蛩声切,万里寒云雁阵迟。明岁秋分知再会,暂时分手莫相思!

众人看一首,赞一首,彼此称扬不绝。李纨笑道:「等我从公评来。通篇看来,各人有各人的警句。今日公评:《咏菊》第一,《问菊》第二,《菊梦》第三,题目新,诗也新,立意更新了,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。然后《簪菊》、《对菊》、《供菊》、《画菊》、《忆菊》次之。」宝玉听说,喜的拍手叫道:「极是!极公!」黛玉道:「我那个也不好,到底伤于纤巧些。」李纨道:「巧的却好,不露堆砌生硬。」黛玉道:「据我看来,头一句好的是『圃冷斜阳忆旧游』,这句背面傅粉;『抛书人对一枝秋』,已经妙绝,将供菊说完,没处再说,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,意思深远!」李纨笑道:「固如此说,你的『口角噙香』一句也敌得过了。」探春又道:「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,『秋无迹』,『梦有知』,把个『忆』字竟烘染出来了。」宝钗笑道:「你的『短鬓冷沾』,『葛巾香染』,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有。」湘云笑道:「『偕谁隐』,『为底迟』,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!」李纨笑道:「那么着,象『科头坐』,『抱膝吟』,竟一时也舍不得离了菊花,菊花有知,倒还怕腻烦了呢!」说的大家都笑了。宝玉笑道:「这场我又落第了。难道『谁家种』,『何处秋』,『蜡屐远来』,『冷吟不尽』,那都不是访不成?『昨夜雨』,『今朝霜』,都不是种不成?但恨敌不上『口角噙香对月吟』、『清冷香中抱膝吟』、『短鬓』、『葛巾』、『金淡泊』、『翠离披』、『秋无迹』、『梦有知』这几句罢了。」又道:「明日闲了,我一个人做出十二首来。」李纨道:「你的也好,只是不及这几句新雅就是了。」

大家又评了一回,复又要了热螃蟹来,就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。宝玉笑道:「今日持螯赏桂,亦不可无诗,我已吟成,谁还敢作?」说着,便忙洗了手,提笔写出,众人看道:

持螯更喜桂阴凉,泼醋擂姜兴欲狂。饕餮王孙应有酒,横行公子竟无肠!脐间积冷馋忘忌,指上沾腥洗尚香。原为世人美口腹,坡仙曾笑一生忙。

黛玉笑道:「这样的诗,一时要一百首也有。」宝玉笑道:「你这会子才力已尽,不说不能作了,还褒贬人家。」黛玉听了,也不答言,略一仰首微吟,提起笔来一挥,已有了一首。众人看到:

铁甲长戈死未忘,堆盘色相喜先尝。螯封嫩玉双双满,壳凸红脂块块香。多肉更怜卿八足,助情谁劝我千觞?对兹佳品酬佳节,桂拂清风菊带霜。

宝玉看了,正喝彩时,黛玉便一把撕了,命人烧去,因笑道:「我做的不及你的,我烧了罢。你那个很好,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,你留着他给人看看。」

宝钗笑道:「我也勉强了一首,未必好,写出来取笑儿罢。」说着,也写出来。大家看时,写道:

桂霭桐阴坐举觞,长安涎口盼重阳。眼前道路无经纬,皮里春秋空黑黄。

看到这里,众人不禁叫绝。宝玉道:「骂得痛快!我的诗也该烧了。」看底下道:

酒未涤腥还用菊,性防积冷定须姜。于今落釜成何益?月浦空馀禾黍香。

众人看毕,都说:「这方是食蟹的绝唱!这些小题目,原要寓大意思,才算是大才。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。」说着,只见平儿复进园来。不知却做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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