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媜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

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,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。见贾母喜欢,便趁便回道:「宝玉屋里有个晴雯,那个丫头也大了,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。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,也懒;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,叫大夫瞧,说是女儿痨,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。若养好了,也不用叫他进来,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。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,我也做主放了:一则他们都会戏,口里没轻没重,只会混说,女孩儿们听了,如何使得?二则他们唱会子戏,白放了他们,也是应该的。况丫头们也太多,若说不够使,再挑上几个来,也是一样。」贾母听了点头道:「这是正理,我也正想着如此。但晴雯这丫头,我看他甚好,言谈针线都不及他,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,谁知变了。」

王夫人笑道:「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,只是他命里没造化,所以得了这个病。俗语又说:『女大十八变。』况且有本事的人,未免就有些调歪,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?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,先只取中了他。我留心看了去,他色色比人强,只是不大沉重。知大体,莫若袭人第一。虽说贤妻美妾,也要性情和顺,举止沉重的更好些。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,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。况且行事大方,心地老实,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。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,他只有死劝的。因此,品择了二年,一点不错了,我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,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,不过使他自己知道,越发小心效好之意。且没有明说,一则宝玉年纪尚小,老爷知道了,又恐就耽误了书;二则宝玉自以为自己跟前的人,不敢劝他说他,反倒纵性起来。所以直到今日,才回明老太太。」贾母听了,笑道:「原来这样,如此更好了。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,我只说是『没嘴的葫芦』。既是你深知,岂有大错误的?」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,如何带他们逛去。贾母听了,更加喜悦。

一时,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。凤姐也来请早安,伺候早饭。又说笑一回,贾母歇晌,王夫人便唤了凤姐,问他丸药可曾配来。凤姐道:「还不曾呢,如今还是吃汤药。太太只管放心,我已大好了。」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,也就信了,因告诉撵晴雯等事。又说:「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去了?你们都不知道?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。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,也十分的妖调,也不喜欢他。我说给你大嫂子了:好不好,叫他各自去罢。我因问你大嫂子:『宝丫头出去,难道你们不知道吗?』他说是告诉了他了,不两三日,等姨妈病好了就进来。姨妈究竟没什么大病,不过咳嗽腰疼,年年是如此的。他这去的必有原故,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?那孩子心重,亲戚们住一场,别得罪了人,反不好了。」凤姐笑道:「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?」王夫人道:「别是宝玉有嘴无心,从来没个忌讳,高了兴信嘴胡说也是有的。」凤姐笑道:「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。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,说正经话去,却象傻子;若只叫他进来,在这些姊妹跟前,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,最有尽让,又恐怕得罪了人,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。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为前夜搜检众丫头的原故,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,他又是亲戚,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,我们又不好去搜检。他恐我们疑他,所以多了这个心,自己回避了。也是应该避嫌疑的。」

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,自己遂低头一想,便命人去请了宝钗来,分晰前日的事,以解他的疑心,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。宝钗陪笑道:「我原要早出去的,因姨妈有许多大事,所以不便来说。可巧前日妈妈又不好了,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,所以我趁便去了。姨妈今日既已知道了,我正好回明,就从今日辞了,好搬东西。」王夫人凤姐都笑道:「你太固执了。正经再搬进来为是,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。」宝钗笑道:「这话说的太重了,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。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,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,统共只我一个人;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,多少针线活计,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,尚有未齐备的,我也须得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。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,不是我撒谎。再者,自我在园里,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,原是为我走的,保不住出入的人图省走路,也从那里走。又没个人盘查,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,岂不两碍?而且我进园里来睡,原不是什么大事。因前几年年纪都小,且家里没事,在外头不如进来,姊妹们在一处玩笑作针线,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好些。如今彼此都大了,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,所以那园子里,倘有一时照顾不到的,皆有关系。惟有少几个人,就可以少操些心了。所以今日不但我决意辞去,此外还要劝姨娘: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,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。据我看,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,说不得当日的话。姨娘深知我家的,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?」凤姐听了这篇话,便向王夫人笑道:「这话依我竟不必强他。」王夫人点头道:「我也无可回答,只好随你的便罢了。」

说话之间,只见宝玉已回来了,因说:「老爷还未散,恐天黑了,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。」王夫人忙问:「今日可丢了丑了没有?」宝玉笑道:「不但不丢丑,拐了许多东西来。」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西来。王夫人一看时,只见扇子三把,扇坠三个,笔墨共六匣,香珠三串,玉绦环三个。宝玉说道:「这是梅翰林送的,那是杨侍郎送的,这是李员外送的:每人一分。」说着,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,说:「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。」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,做何诗词。说毕,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,同宝玉、环、兰前来见贾母。贾母看了,喜欢不尽,不免又问些话,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,答应完了,便说:「骑马颠了,骨头疼。」贾母便说:「快回房去,换了衣服,疏散疏散就好了,不许睡。」宝玉听了,便忙进园来。

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。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,秋纹便将墨笔等物拿着,随宝玉进园来。宝玉满口里说:「好热。」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带,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,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,襟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。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,因叹道:「真是『物在人亡』了!」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,笑道:「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、石青靴子,越显出靛青的头,雪白的脸来了。」宝玉在前,只装没听见,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:「我要走一走,这怎么好?」麝月道:「大白日里还怕什么,还怕丢了你不成?」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,「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。」宝玉道:「好姐姐,等一等我再去。」麝月道:「我们去了就来。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,倒象摆执事的,一个捧着文房四宝,一个捧着冠袍带履,成个什么样子。」

宝玉听了,正中心怀,便让他二人去了。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子石后头,悄问他二人道:「自我去了,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?」这一个答道:「打发宋妈瞧去了。」宝玉道:「回来说什么?」小丫头道:「回来说: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,今日早起,就闭了眼住了口,世事不知,只有倒气的分儿了。」宝玉忙道:「一夜叫的是谁?」小丫头道:「一夜叫的是娘。」宝玉拭泪道:「还叫谁?」小丫头说:「没有听见叫别人了。」宝玉道:「你糊涂。想必没有听真。」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,听宝玉如此说,便上来说:「真个他糊涂!」又向宝玉说:「不但我听的真切,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。」宝玉听说,忙问:「怎么又亲自看去?」小丫头道:「我想,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,待我们极好。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,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,只亲去瞧瞧,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。就是人知道了,回了太太,打我们一顿,也是愿受的。所以我拚着一顿打,偷着出去瞧了一瞧。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,至死不变,见我去了,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:『宝玉那里去了?』我告诉他了。他叹了一口气,说:『不能见了!』我就说:『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?』他就笑道:『你们不知道,我不是死:如今天上少一个花神,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。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,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,只少一刻儿的工夫,不能见面。世上凡有该死的人,阎王勾取了去,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。要迟延一时半刻,不过烧些纸浇些浆饭,那鬼只顾抢钱去了,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。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请,那里捱得时刻呢?』我听了这话,竟不大信。及进来到屋里,留神看时辰表,果然是未正二刻,他咽了气;正三刻上,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。」宝玉忙道:「你不认得字,所以不知道,这原是有的。不但花有一花神,还有总花神。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,还是单管一样花神?」这丫头听了,一时诌不来。恰好这是八月时节,园中池上芙蓉正开,这丫头便见景生情,忙答道:「我已曾问他:『是管什么花的神?告诉我们,日后也好供养的。』他说:『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,除他之外,不可泄了天机。』就告诉我说,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。」

宝玉听了这话,不但不为怪,亦且去悲生喜,便回过头来,看着那芙蓉笑道:「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。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!虽然超生苦海,从此再不能相见了。」免不得伤感思念;因又想:「虽然临终未见,如今且去灵前一拜,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。」想毕,忙至屋里,正值麝月秋纹找来。宝玉又自穿戴了,只说去看黛玉,遂一人出园,往前次看望之处来。意为停柩在内,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,便回了进去,希图早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。王夫人闻知,便命赏了十两银子,又命:「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。女子痨死的,断不可留!」他哥嫂听了这话,一面得银,一面催人立刻入殓,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。剩的衣裳簪环,约有三四百金之数,他哥嫂自收了,为后日之计。二人将门锁上,一同送殡去了。

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,站了半天,并无别法,只得复身进入园中。及回至房中,甚觉无味,因顺路来找黛玉,不在房里。问其何往,丫鬟们回说:「往宝姑娘那里去了。」宝玉又至蘅芜院中,只见寂静无人,房内搬出,空空落落,不觉吃一大惊,才想起前日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,只因这两日工课忙就混忘了,这时看见如此,才知道果然搬出。怔了半天,因转念一想:「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,再与黛玉相伴。只这两三个人,只怕还是同死同归。」想毕,仍往潇湘馆来。偏黛玉还未回来。正在不知所之,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,说:「老爷回来了,找你呢。又得了好题目了。快走,快走。」宝玉听了,只得跟了出来。到王夫人屋里,他父亲已出去了,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里。

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书之胜。又说:「临散时,忽谈及一事,最是千古佳谈,『风流隽逸,忠义感慨』,八字皆备。倒是个好题目,大家要做一首挽词。」众幕宾听了,都请教:「系何等妙事?」贾政乃道:「当日曾有一位王爵,封曰恒王,出镇青州。这恒王最喜女色,且公馀好武,因选了许多美女,日习武事,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。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,姿色既佳,且武艺更精,皆呼为林四娘。恒王最得意,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,又呼为姽媜将军。」众清客都称:「妙极神奇。竟以『姽媜』下加『将军』二字,反更觉妩媚风流,真绝世奇文也。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。」贾政笑道:「这话自然如此。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。」众清客都惊问道:「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?」贾政道:「谁知次年,便有『黄巾』『赤眉』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,抢掠山左一带。恒王意为犬羊之辈,不足大举,因轻骑进剿。不意贼众诡谲,两战不胜,恒王遂被众贼所戮。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,各各皆谓:『王尚不胜,你我何为?』遂将有献城之举。林四娘得闻凶信,遂聚集众女将,发令说道:『你我皆向蒙王恩,戴天履地,不能报其万一。今王既殒身国患,我意亦当殒身于下。尔等有愿随着,即同我前往,不愿者亦早自散去。』众女将听他这样,都一齐说:『愿意!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,连夜出城,直杀至贼营。里头众贼不防,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。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,料不能济事,遂回戈倒兵,奋力一阵,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,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。后来报至都中,天子百官,无不叹息。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,天兵一到,化为乌有,不必深论。只就林四娘一节,众位听了,可羡不可羡?」众幕友都叹道:「实在可羡可奇!实是个妙题,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。」

说着,早有人取了笔砚,按贾政口中之言,稍加改易了几个字,便成了一篇短序,递给贾政看了。贾政道:「不过如此。他们那里已有原序。昨日内又奉恩旨: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,无论僧、尼、乞丐、女妇人等,有一事可嘉,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,备请恩奖。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。大家听了这新闻,所以都要做一首《姽媜词》,以志其忠义。」众人听了,都又笑道:「这原该如此。只是更可羡者,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,可谓『圣朝无阙事』了。」贾政点头道:「正是。」

说话间,宝玉、贾环、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。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,谁先做成者赏,佳者额外加赏。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,胆量愈壮。今看了题目,遂自去思索。一时贾兰先有了,贾环生恐落后,也就有了。二人皆已录出,宝玉尚自出神。

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。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,写道是:

姽媜将军四娘,玉为肌骨铁为肠。捐躯自报恒王后,此日青州土尚香。

众幕宾看了,便皆大赞:「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,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。」贾政笑道:「稚子口角,也还难为他。」又看贾环的,是首五言律,写道是:

红粉不知愁,将军意未休。掩啼离绣幕,抱恨出青州。自谓酬王德,谁能复寇仇?好题忠义幕,千古独风流。

众人道:「更佳。到底大几岁年纪,立意又自不同。」贾政道:「倒还不甚大错,终不恳切。」众人道:「这就罢了。三爷才大不多几岁,俱在未冠之时。如此用心做去,再过几年,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?」贾政笑道:「过奖了。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。」

因问宝玉。众人道:「二爷细心镂刻,定又是风流悲感,不同此等的了。」宝玉笑道:「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,须的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,方能恳切。」众人听了,都站起身来,点头拍手道:「我说他立意不同!每一题到手,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,这便是老手妙法。这题目名曰《姽媜词》,且既有了序,此必是长篇歌行,方合体式。或拟温八叉《击瓯歌》,或拟李长吉《会稽歌》,或拟白乐天《长恨歌》,或拟咏古词,半叙半咏,流利飘逸,始能尽妙。」贾政听说,也合了主意,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。又向宝玉笑道:「如此甚好。你念,我写。若不好了,我捶你的肉,准许你先大言不惭的!」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:

恒王好武兼好色,

贾政写了看时,摇头道:「粗鄙!」一幕友道:「要这样方古,究竟不粗。且看他底下的。」贾政道:「姑存之。」宝玉又道:

遂教美女习骑射。秾歌艳舞不成欢,列阵挽戈为自得。

贾政写出,众人都道:「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键,极妙。这第四句平叙,也最得休。」贾政道:「休谬加奖誉,且看转的如何。」宝玉念道:

眼前不见尘沙起,将军俏影红灯里。

众人听了这两句,便都叫妙:「好个『不见尘沙起』!又承了一句『俏影红灯里』,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。」宝玉道:

叱咤时闻口舌香,霜矛雪剑娇难举。

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:「越发画出来了。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,见其娇而且闻其香?不然何体贴至此。」宝玉笑道:「闺阁习武,任其勇悍,怎似男人?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。」贾政道:「还不快续,这又有你说嘴的了?」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,念道:

丁香结子芙蓉绦,

众人都道:「转『萧』韵更妙,这才流利飘逸。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。」贾政写了,道:「这一句不好,已有过了『口舌香』、『娇难举』,何必又如此?这是力量不加,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。」宝玉笑道:「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,不然便觉萧索。」贾政道:「你只顾说那些,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?若再多说两句,岂不蛇足了?」宝玉道:「如此,底下一句兜转煞住,想也使得。」贾政冷笑道:「你有多大本领!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,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,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呢。」宝玉听了,垂头想了一想,说了一句道:

不系明珠系宝刀。

忙问:「这一句可还使得?」众人拍案叫绝。贾政笑道理「且放着,再续。」宝玉道:「使得,我便一气连下去了;若使不得,索性涂了,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,再另措词。」贾政听了,便喝道:「多话!不好了再做。便做十篇百篇,还怕辛苦了不成?」宝玉听了,只得想了一会,便念道:

战罢夜阑心力怯,脂痕粉渍污鲛绡。

贾政道:「这又是一段了。底下怎么样?」宝玉道:

明年流寇走山东,强吞虎豹势如峰。

众人道:「好个『走』字,便见得高低了。且通句转的也不板。」宝玉又念道:

王率天兵思剿灭,一战再战不成功。腥风吹折陇中麦,日照旌旗虎帐空。青山寂寂水澌澌,正是恒王战死时。雨淋白骨血染草,月冷黄昏鬼守尸。

众人都道:「妙极,妙极!布置叙事词藻,无不尽美。且看如何至四娘,必另有妙转奇句。」宝玉又念道:

纷纷将士只保身,青州眼见皆灰尘。不期忠义明闺阁,愤起恒王得意人。

众人都道:「铺叙得委婉!」贾政道:「太多了,底下只怕累赘呢。」宝玉又道:

恒王得意数谁行?姽媜将军林四娘。号令秦姬驱赵女,秾桃艳李临疆场。绣鞍有泪春愁重,铁甲无声夜气凉。胜负自难先预定,誓盟生死报前王。贼势猖獗不可敌,柳折花残血凝碧。马践胭脂骨髓香,魂依城郭家乡隔。星驰时报入京师,谁家儿女不伤悲!天子惊慌愁失守,此时文武皆垂首。何事文武立朝纲,不及闺中林四娘?我为四娘长叹息,歌成馀意尚彷徨!

念毕,众人都大赞不止。又从头看了一遍。贾政笑道:「虽说了几句,到底不大恳切。」因说:「去罢。」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,一齐出来,各自回房。众人皆无别话,不过至晚安歇而已。

独有宝玉,一心凄楚。回到园中,猛见池上芙蓉,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,不觉又喜欢起来,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。忽又想起:「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,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,岂不尽了礼?」想毕,便欲行礼。忽又止道:「虽如此,亦不可太草率了,须的衣冠整齐,奠仪周备,方为诚敬。」想了一想:「古人云,『潢污行潦,荇藻苹蘩之贱,可以羞王公,荐鬼神』,原不在物之贵贱,只在心之诚敬而已。然非自作一篇诔文,这一段凄惨酸楚,竟无处可以发泄了。」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,楷字写成,名曰《芙蓉女儿诔》,前序后歌;又备了晴雯所喜的四样吃食。于是黄昏人静之时,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,先行礼毕,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,乃泣涕念曰:

维太平不易之元,蓉桂竞芳之月,无可奈何之日,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、冰鲛之縠、沁芳之泉、枫露之茗:四者虽微,聊以达诚申信,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:

窃思女儿自临人世,迄今凡十有六载。其先之乡籍姓氏,湮论而莫能考者久矣。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,栖息宴游之夕,亲昵狎亵,相与共处者,仅五年八月有奇。忆女曩生之昔,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,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。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,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。姊娣悉慕媖娴,妪媪咸仰慧德。孰料鸠鸩恶其高,鹰鸷翻遭羓羗;薴葹妒其臭,茝兰竟被芟蒩。花原自怯,岂奈狂飚?柳本多愁,何禁骤雨!偶遭蛊虿之谗,遂抱膏肓之疾。故樱唇红褪,韵吐呻吟;杏脸香枯,色陈顑颔。诼谣謑诟,出自屏帷;荆棘蓬榛,蔓延窗户。既怀幽沉于不尽,复含罔屈于无穷。高标见嫉,闺闱恨比长沙;贞烈遭危,巾帼惨于雁塞。自蓄辛酸,谁怜夭折?仙云既散,芳趾难寻。洲迷聚窟,何来却死之香?海失灵槎,不获回生之药。眉黛烟青,昨犹我画;指环玉冷,今倩谁温?鼎炉之剩药犹存,襟泪之馀痕尚渍。镜分鸾影,愁开麝月之奁;梳化龙飞,哀折檀云之齿。委金钿于草莽,拾翠盒于尘埃。楼空鴗鹊,从悬七夕之针;带断鸳鸯,谁续五丝之缕?况乃金天属节,白帝司时;孤衾有梦,空室无人。桐阶月暗,芳魂与倩影同消;蓉帐香残,娇喘共细腰俱绝。连天衰草,岂独蒹葭;匝地悲声,无非蟋蟀。露阶晚砌,穿帘不度寒砧;雨荔秋垣,隔院希闻怨笛。芳名未泯,檐前鹦鹉犹呼;艳质将亡,槛外海棠预萎。捉迷屏后,莲瓣无声;斗草庭前,兰芳枉待。抛残绣线,银笺彩袖谁裁?折断冰丝,金斗御香未熨。昨承严命,既趋车而远陟芳园;今犯慈威,复拄杖而遣抛孤柩。及闻蕙棺被燹,顿违共穴之情;石椁成灾,愧逮同灰之诮。尔乃西风古寺,淹滞青磷;落日荒丘,零星白骨。楸榆飒飒,蓬艾萧萧。隔雾圹以啼猿,绕烟塍而泣鬼。岂道红绡帐里,公子情深;始信黄土陇中,女儿命薄!汝南斑斑泪血,洒向西风;梓泽默默馀衷,诉凭冷月。呜呼!固鬼蜮之为灾,岂神灵之有妒!毁诐奴之口,讨岂从宽?剖悍妇之心,忿犹未释。在卿之尘缘虽浅,而玉之鄙意尤深。因蓄惓惓之思,不禁谆谆之问。始知上帝垂旌,花宫待诏。生侪兰蕙,死辖芙蓉。听小婢之言,似涉无稽;据浊玉之思,深为有据。何也?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,李长吉被诏而为记:事虽殊,其理则一也。此相物以配才,苟非其人,恶乃滥乎?始信上帝委托权衡,可谓至洽至协,庶不负其所秉赋也。因希其不昧之灵,或陟降于兹,特不揣鄙俗之次,有污慧听。乃歌而招之曰:

天何如是之苍苍兮,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?地何如是之茫茫兮,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?望伞盖之陆离兮,抑箕尾之光耶?列羽葆而为前寻兮,卫危虚于傍耶?驱丰隆以为庇从兮,望舒月以临耶?听车轨而伊轧兮,御鸾翳以征耶?闻馥而飘然兮,纫蘅杜以为佩耶?斓裙裾之烁烁兮,镂明月以为珰耶?借葳蕤而成坛畤兮,檠莲焰以烛兰膏耶?文瓠瓟以为觯斝兮,洒醽醲以浮桂醑耶?瞻云气而凝眸兮,仿佛有所觇耶?俯波痕而属耳兮,恍惚有所闻耶?期汗漫而无际兮,捐弃予于尘埃耶?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,冀联辔而携归耶?余中心为之慨然兮,徒噭噭而何为耶?卿偃然而长寝兮,岂天运之变于斯耶?既窀穸且安稳兮,反其真而又奚化耶?余犹桎梏而悬附兮,灵格余以嗟来耶?来兮止兮,卿其来耶?

若夫鸿蒙而居,寂静以处,虽临于兹,余亦莫睹。搴烟萝而为步障,列苍蒲而森行伍。警柳眼之贪眠,释莲心之味苦,素女约于桂岩,宓妃迎于兰渚。弄玉吹笙,寒簧击敔。征嵩岳之妃,启骊山之姥。龟呈洛浦之灵,兽作咸池之舞。潜赤水兮龙吟,集珠林兮凤翥。爱格爰诚,匪簋匪莒。发轫乎霞城,还旌乎玄圃。既显微而若逋,复氤氲而倏阻。离合兮烟云,空蒙兮雾雨。尘霾敛兮星高,溪山丽兮月午。何心意之怦怦,若寤寐之栩栩?余乃欷欷怅怏,泣涕彷徨。人语兮寂历,天籁兮筼箉。鸟惊散而飞,鱼唼喋以响。志哀兮是祷,成礼兮期祥。呜呼哀哉!尚飨!

读毕,遂焚帛奠茗,依依不舍。小丫鬟催至再四,方才回身。

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:「且请留步。」二人听了,不觉大惊。那小丫鬟回头一看,却是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,他便大叫:「不好,有鬼!晴雯真来显魂了!」唬得宝玉也忙看时,究竟是人是鬼,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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