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闱阃薛宝钗吞声

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,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:「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!你是个什么东西,来这园子里头混搅!」黛玉听了,大叫一声道:「这里住不得了!」一手指着窗外,两眼反插上去。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,虽靠着贾母疼爱,然在别人身上,凡事终是寸步留心。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,在别人呢,一句是贴不上的,竟象专骂着自己的。自思一个千金小姐,只因没了爹娘,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这般辱骂,那里委屈得来?因此,肝肠崩裂,哭的过去了。紫鹃只是哭叫:「姑娘怎么样了?快醒来罢!」探春也叫了一回。半晌,黛玉回过这口气,还说不出话来,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。

探春会意,开门出去,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,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:「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,来到这里,你作什么来了?等我家去,打你一个知道。」这丫头扭着头,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,瞅着老婆子笑。探春骂道:「你们这些人,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。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?」老婆子见是探春,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:「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,看见我来了,他就跟了来。我怕他闹,所以才吆喝他回去,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?」探春道:「不用多说了,快给我都出去。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,还不快去么!」老婆子答应了几个「是」,说着,一扭身去了,那丫头也就跑了。

探春回来,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,紫鹃一手抱着黛玉,一手给黛玉揉胸口,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。探春笑道:「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,你疑了心了么?」黛玉只摇摇头儿。探春道:「他是骂他外孙女儿,我才刚也听见了。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,他们懂得什么避讳。」黛玉听了,叹了口气,拉着探春的手道:「姐儿」叫了一声,又不言语了。探春又道:「你别心烦。我来看你,是姊妹们应该的。你又少人伏侍。只要你安心肯吃药,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,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,大家依旧结社做诗,岂不好呢。」湘云道:「可是三姐姐说的,那么着不乐?」黛玉哽咽道:「你们只顾要我喜欢,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?只怕不能够了。」探春道:「你这话说的太过了,谁没个病儿灾儿的?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。你好生歇歇儿罢,我们到老太太那边,回来再看你。你要什么东西,只管叫紫鹃告诉我。」黛玉流泪道:「好妹妹,你到老太太那里,只说我请安,身上略有点不好,不是什么大病,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。」探春答应道:「我知道,你只管养着罢。」说着,才同湘云出去了。

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,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,自己只守着傍边看着黛玉,又是心酸,又不敢哭泣。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,那里睡得着,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,如今躺在床上,偏听得风声、虫鸣声、鸟语声、人走的脚步声,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,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燥起来。因叫紫鹃:「放下帐子来。」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,递给紫鹃。紫鹃隔着帐子,轻轻问道:「姑娘,喝一口汤罢?」黛玉微微应了一声。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,自己上来,搀扶黛玉坐起,然后接过汤来,搁在唇边试了一试,一手搂着黛玉肩膀,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。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,便摇摇头不喝了。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,轻轻扶黛玉睡下。静了一时,略觉安顿。

只听窗外悄悄问道:「紫鹃妹妹在家么?」雪雁连忙出来,见是袭人,因悄悄说道:「姐姐屋里坐着。」袭人也便悄悄问道:「姑娘怎么着?」一面走,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。袭人听了这话,也唬怔了,因说道:「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,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,看看是怎么样。」正说着,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,望外看见袭人,招手儿叫他。袭人轻轻走过来,问道:「姑娘睡着了吗?」紫鹃点点头儿,问道:「姐姐才听见说了?」袭人也点点头儿,蹙着眉道:「终久怎么样好呢?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!」紫鹃忙问:「怎么了?」袭人道:「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,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。嘴里胡说白道,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。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。你说唬人不唬人?今日不能上学,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。」正说着,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,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蕃。黛玉微微睁眼问道:「你合谁说话呢?」紫鹃道:「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。」说着,袭人已走到床前。黛玉命紫鹃扶起,一手指着床边,让袭人坐下。袭人侧身坐了,连忙陪着笑劝道:「姑娘倒还是躺着罢。」黛玉道:「不妨,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。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?」袭人道:「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,不是认真怎么样。」黛玉会意,知道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,又感激,又伤心,因趁势问道:「既是魇住了,不听见他还说什么?」袭人道:「也没说什么。」黛玉点点头儿,迟了半日,叹了一声,才说道:「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,看耽搁了他的工夫,又叫老爷生气。」袭人答应了,又劝道:「姑娘,还是躺躺歇歇罢。」黛玉点头,命紫鹃扶着歪下。袭人不免坐在旁边,又宽慰了几句,然后告辞。回到怡红院,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,也没什么大病。宝玉才放了心。

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,一路往贾母这边来。探春因嘱咐湘云道:「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,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。」湘云点头笑道:「知道了。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。」说着已到贾母那边。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。贾母听了,自是心烦,因说道:「偏是这两个『玉』儿多病多灾的。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,他这个身子也要紧。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。」众人也不敢答言。贾母便向鸳鸯道:「你告诉他们,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,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里去。」鸳鸯答应着出来,告诉了婆子们。婆子们自去传话。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,然后同回园中去,不提。

到了次日,大夫来了。瞧了宝玉,不过说饮食不调,着了点儿风邪,没大要紧,疏散疏散就好了。这里王夫人凤姐等,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,一面使人到潇湘馆,告诉说:「大夫就过来。」紫鹃答应了,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,放下帐子,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。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,便说道:「这位老爷是常来的,姑娘们不用回避。」老婆子打起帘子,贾琏让着,进入房中坐下。贾琏道:「紫鹃姐姐,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。」王大夫道:「且慢说。等我诊了脉,听我说了,看是对不对。若有不合的地方,姑娘们再告诉我。」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,搁在迎手上。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撸起,不叫压住了脉息。那王大夫诊了好一会儿,又换那只手也诊了,便同贾琏出来,到外间屋里坐下,说道:「六脉皆弦,因平日郁结所致。」说着,紫鹃也出来,站在里间门口。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:「这病时常应得头晕,减饮食,多梦。每到五更,必醒个几次;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,也必要动气,且多疑多惧。不知者疑为心情乖诞,其实因肝阴亏损,心气衰耗,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。不知是否?」紫鹃点点头儿,向贾琏道:「说的很是。」王太医道:「既这样,就是了。」说毕,就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。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,王太医吃了茶,因提笔先写道:

六脉弦迟,素由积郁。左寸无力,心气已衰。关脉独洪,肝邪偏旺。木气不能疏达,势必上侵脾土,饮食无味;甚至胜所不胜,肺金定受其殃。气不流精,凝而为痰;血随气涌,自然该吐。理宜疏肝保肺,涵养心脾。虽有补剂,未可骤施。姑拟「黑逍遥」以开其先,先用「归肺固金」以继其后。不揣固陋,俟高明裁服。

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。贾琏拿来看时,问道:「血势上冲,柴胡使得么?」王大夫笑道:「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,为吐衄所忌,岂知用鳖血拌炒,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。以鳖血制之,使其不致升提,且能培养肝阴,制遏邪火。所以《内经》说:『通因通用,塞因塞用。』柴胡用鳖血拌炒,正是『假周勃以安刘』的法子。」贾琏点头道:「原来是这么着。这就是了。」王大夫又道:「先请服两剂,再加减,或再换方子罢。我还有一点小事,不能久坐,容日再来请安。」说着,贾琏送了出来,说道:「舍弟的药,就是那么着了?」王大夫道:「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,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。」说着上车而去。

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,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与大夫用的药,述了一遍。只见周瑞家的走来,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。贾琏听到一半,便说道:「你回二奶奶罢,我还有事呢。」说着就走了。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,又说道:「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,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。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,摸了摸身上,只剩了一把骨头。问问他,也没有话说,只是淌眼泪。回来紫鹃告诉我说:『姑娘现在病着,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,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。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,零用也得几个钱。』我答应了他,替他来回奶奶。」凤姐低了几日头,说道:「竟这么着罢,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。也不用告诉林姑娘。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。一个人开了例,要是都支起来,那如何使得呢?你不记得赵姑娘和三姑娘拌嘴了?也无非为的是月钱。况且近来你也知道,出去的多进来的少,总绕不过弯儿来。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,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,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。周嫂子,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,这个自然还知道些。」周瑞家的道:「真正委屈死了!这样大门头儿,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。别说是女人当不来,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。还说这些个混帐话。」说着又笑了一声道:「奶奶还没听见呢,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。前儿周瑞回家来,说起外头的人打量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。也有说:『贾府里的银库几间,金库几间,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、玉石嵌了的。』也有说:『姑娘做了王妃,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。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,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,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。那日在庙里还愿,花了几万银子,只算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。』有人还说:『他门前的狮子,只怕还是玉石的呢。园子里还有金麒麟,叫人偷了一个去,如今剩下一个了。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,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,也是一点儿不动的,喝酒下棋,弹琴画画,横竖有人伏侍呢,单管穿罗罩纱。吃的带的,都是人家不认得的。那些哥儿姐儿更不用说了,要天上的月亮,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玩。』还有歌儿呢,说是:『宁国府,荣国府,金银财宝如粪土。吃不穷,穿不穷,算来』」说到这里,猛然咽住。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:「算来总是一场空」,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,说到这里,忽然想起这话不好,因咽住了。

凤姐儿听了,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,也不便追问。因说道:「那都没要紧,只是这『金麒麟』的话从何而来?」周瑞家的笑道:「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宝二爷小金麒麟儿。后来丢了几天,亏了史姑娘捡着,还了他,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。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?」凤姐道:「这些话倒不是可笑,倒是可怕的。咱们一日难似一日,外面还是这么讲究。俗语儿说的,『人怕出名猪怕壮』,况且又是个虚名儿,终究还不知怎么样呢。」周瑞家的道:「奶奶虑的也是。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,况且不是一年了,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?」凤姐点点头儿。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,递给周瑞家的道:「你先拿去交给紫鹃,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。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,别提这月钱的话。他也是个伶透人,自然明白我的话。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。」周瑞家的接了银子,答应着自去,不提。

且说贾琏走到外面,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,回道:「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。」贾琏急忙过来,见了贾赦。贾赦道:「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、两个吏目去看病,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。这几天,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?」贾琏道:「没有。」贾赦道:「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;不然,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去打听打听才是。」贾琏答应了,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,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。贾政听了这话,因问道:「是那里来的风声?」贾琏道:「是大老爷才说的。」贾政道:「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。」贾琏道:「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。」一面说着,一面退出来去着贾珍。只见贾珍迎面来了,贾琏忙告诉贾珍。贾珍道:「我正为也听见这话,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呢。」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。贾政道:「如系元妃,少不得终有信的。」说着,贾赦也过来了。

到了晌午,打听的尚未回来,门上人进来回说:「有两个内相在外,要见二位老爷呢。」贾赦道:「请进来。」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。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,先请了娘娘的安,一面同着进来,走至厅上,让了坐。老公道:「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,昨日奉过旨意,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。许各带丫头一人,馀皆不用。亲丁男人,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,不得擅入。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,申酉时出来。」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,复又坐下,让老公吃茶毕,老公辞了出去。

贾赦贾政送出大门,回来先禀贾母。贾母道:「亲丁四人,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。那一个人呢?」众人也不敢答言。贾母想了想,道:「必得是凤姐儿,他诸事有照应。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。」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,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,凡「文」字辈至「草」字辈一应都去。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,十余辆翠盖车,明儿黎明伺候。家人答应去了。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贾母:「辰巳时进去,申酉时出来。今日早些歇歇,明日好早些起来,收拾进宫。」贾母道:「我知道,你们去罢。」赦政等退出。这里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,又说了些闲话,才各自散了。

次日黎明,各屋子里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,太太们各梳洗毕,爷们亦各整顿好了。一到卯初,林之孝合赖大进来,至二门口回道:「轿车俱已齐备,在门外伺候着呢。」不一时,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。大家用了早饭,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,众人围随,各带使女一人,缓缓前行。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,自己家眷随后。「文」字辈至「草」字辈各自登车骑马,跟着众家人,一齐去了。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。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后歇下等着。一会儿,有两个内监出来,说道:「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。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,不得入见。」门上人叫:「快进去。」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,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,令众家人在外等候。走近宫门口,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,见他们来了,便站起来说道:「贾府爷们至此。」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。轿子抬至宫门口,便都出了轿,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,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。走至元妃寝宫,只见奎壁辉煌,琉璃照耀。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:「只用请安,一概仪注都免。」贾母等谢了恩,走至床前,请安毕,元妃都赐了坐。贾母等又告了坐。元妃便问贾母道:「近日身上可好?」贾母扶着小丫头,颤颤巍巍站起来,答应道:「托娘娘洪福,起居尚健。」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。邢王夫人站着回了话。元妃又问凤姐:「家中过的日子若何?」凤姐站起来回奏道:「尚可支持。」元妃道:「这几年来,难为你操心。」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,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,请娘娘龙目。元妃看时,说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。那元妃看了职名,心里一酸,止不住早流下泪来。宫女儿递过绢子,元妃一面拭泪,一面传谕道:「今日稍安,令他们外面暂歇。」贾母等站起来,又谢了恩。元妃含泪道:「父女弟兄,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。」贾母等都忍着泪道:「娘娘不用悲伤,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。」元妃又问:「宝玉近来若何?」贾母道:「近来颇肯念书。因他父亲逼得严紧,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。」元妃道:「这样才好。」遂命外宫赐宴。便有两个宫女儿,四个小太监,引了到一座宫里。已摆得齐整,各按坐次坐了。不必细述。一时吃完了饭,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,谢过宴。又耽搁了一回,看看已近酉初,不敢羁留,俱各辞了出来。元妃命宫女儿引道,送至内宫门,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。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,贾赦接着,大伙儿一齐回去。到家,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,仍令照应齐集,不提。

且说薛家金桂自赶出薛蟠去了,日间拌嘴没有对头,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,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。既给与薛蟠作妾,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,金桂看去,更是一个对头,自己也后悔不来。一日,吃了几杯闷酒,躺在炕上,便要借那宝蟾作个醒酒汤儿,因问着宝蟾道:「大爷前日出门,到底是到那里去?你自然是知道的了。」宝蟾道:「我那里知道?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,谁知道他那些事?」金桂冷笑道:「如今还有什么『奶奶』『太太』的,都是你们的世界了。别人是惹不得的,有人护庇着,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。你还是我的丫头,问你一句话,你就和我摔脸子,说搳话!你既这么有势力,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,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,那不清净了么?偏我又不死,碍着你们的道儿!」宝蟾听了这话,那里受得住,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:「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!我并没合奶奶说什么。奶奶不敢惹人家,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?正经的,奶奶又装听不见,『没事人一大堆』了。」说着,便哭天哭地起来。金桂越发性起,便爬下炕来,要打宝蟾。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,半点儿不让。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,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,那里理会他?

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,听见如此吵嚷,便叫:「香菱,你过去瞧瞧,且劝劝他们。」宝钗道:「使不得,妈妈别叫他去。他去了岂能劝他?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。」薛姨妈道:「既这么样,我自己过去。」宝钗道:「依我说,妈妈也不用去,由着他们闹去罢。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。」薛姨妈道:「这那里还了得!」说着,自己扶了丫头,往金桂这边来。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。又嘱咐香菱道:「你在这里罢。」

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,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。薛姨妈道:「你们是怎么着,又这么家翻宅乱起来?这还象个人家儿吗?矮墙浅屋的,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?」金桂屋里接声道:「我倒怕人笑话呢!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,也没主子,也没奴才,也没大老婆没小老婆都是混账世界了。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,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。」宝钗道:「大嫂子,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,就是问的急了些,没有分清『奶奶』『宝蟾』两字,也没有什么。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,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,也省了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哪。」薛姨妈道:「是啊,先把事情说开了,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。」金桂道:「好姑娘,好姑娘!你是个大贤大德的,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,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,举眼无亲,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。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,只求姑娘,我说话,别往死里挑捡!我从小儿到如今,没有爹娘教导。再者,我们屋里老婆、汉子、大女人、小女人的事,姑娘也管不得!」宝钗听了这话,又是羞,又是气,见他母亲这样光景,又是疼不过,因忍了气说道:「大嫂子,我劝你少说句儿罢。谁挑捡你?又是谁欺负你?别说是嫂子啊,就是秋菱,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啊。」金桂听了这几句话,更加拍着炕檐大哭起来说:「我那里比得秋菱?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!他是来久了的,知道姑娘的心事,又会献勤儿。我是新来的,又不会献勤儿,如何拿我比他?何苦来!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?行点好儿罢。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,守活寡,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!」薛姨妈听到这里,万分气不过,便站起身来道:「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,他句句劝你,你却句句怄他。你有什么过不去,不用寻他,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!」宝钗忙劝道:「妈妈,你老人家不用动气。咱们既来劝他,自己生气,倒多了一层气。不如且去,等嫂子歇歇儿再说。」因吩咐宝蟾道:「你也别闹了。」说着,跟了薛姨妈便出来了。

走过院子里,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。薛姨妈道:「你从那里来?老太太身上可安?」那丫头道:「老太太身上好,叫来请姨太太安,还谢谢前儿的荔枝,还给琴姑娘道喜。」宝钗道:「你多早晚来的?」那丫头道:「来了好一会子了。」薛姨妈料他知道,红着脸说道:「这如今,我们家里闹的也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了,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。」丫头道:「姨太太说那里的话?谁加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。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。」说着,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,略坐了一回就去了。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,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:「左肋疼痛的很。」说着,便向炕上躺下。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。要知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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